自读过《南行记》后,就一直想去艾芜先生的故乡清流镇看看,却每每困顿于分不清方向的生活琐事而久未成行。癸卯仲春,暄风从窗口携阳光扑来,不断掀动桌面的书页,那些文字更闪耀着光芒。它在催促我,该出行了。
清流镇,早先属四川新繁县,后新繁撤县并入新都县,如今归属成都市新都区。从郫都区顺东北方行约30公里,路边指示牌上的“清流”二字跃入眼帘,顿觉通体舒泰,心爽神清。进镇后,道旁的李花棉絮般悬浮于空中,又像乡间燃起的团团白焰。那焰火指引我们抵达翠云村。艾芜故居就在翠云村。
“翠竹梢云自结丛,轻花嫩笋欲凌空。”不知该村是否因此得名,但艾芜故居周围不乏翠竹掩映,轻风习习,枝柯颤动,脚下光斑迷离。跨进门槛,黛瓦粉墙的三合院对着累累花墙。据说,此院是根据艾芜亲人、同村老人的回忆,与老照片参照结合,在原有地基上真实还原的。正堂屋的匾额上写着“文载千秋”四个大字,“五百万皇皇巨著,八千里磊磊丰碑”的楹联,简明扼要地概括了艾芜光辉的一生。堂屋右边几个偏房,分别设有起居室、书房和灶屋,古老的雕花家具暗藏着岁月的秘密,浓郁的生活气息自屋檐流泻的光影中涤荡开来。
艾芜原名汤道耕。“道”为族谱字辈,汤氏先祖从事农耕,其设馆教书的祖父和身为乡村教师的父亲都奉行“耕读传家”,便为他取名为“耕”。汤道耕开始写作时,受胡适“人要爱大我(社会),也要爱小我(自己)”的思想影响,取名“爱吾”,后觉此名易引起误会,慢慢衍变为“艾芜”。
在古代,耕种的好坏,收成的多少,直接决定一家人的生活水平。老百姓对农业相当重视,将其视为安身立命之本。位于堂屋左侧的偏房,便是陈列室,墙上挂着诸如锄头、钉耙、锯子等各式劳动工具。斗大的浮雕“耕”字铺在石板地面,提醒人们务农的重要性,正如现今多地提倡“守住粮袋子,鼓起钱袋子”。
杳寂的院内,有一口深邃的古井。移步靠近井口,似乎还能听到汤家人往日嬉笑的回音。桤木树高大的身影倒映在水面,树枝尚未披绿,那些垂挂的干枯果实,却似巨人举着灯盏,点亮整座院落、整个村庄。桤木,又名水青风,对土壤适应能力很强,叶片和嫩芽还有治腹泻、止血的药用价值。汤家人在院内培植桤木,不光为夏日庇荫所用,还有特殊的意图——或许,物尽其用,人尽所能,就是他们追求的价值。也就不难理解,困顿时期的艾芜,仍然处处帮人扶人,还曾在为“左联”寻找和培养工人文艺通讯员时,遭到拘捕。
耕种养命,读书养心。艾芜一生勤劳简朴,笔耕不辍,虽不必亲自参与农事,但在顿书搁笔的间隙,如普通百姓一样,也食人间烟火,上菜市,下厨房,做家务。位于故居对面的纪念馆,雅致地依傍着一块膏腴的油菜田。院边的贴梗海棠正打开身上红艳艳的绢帛,更让人感受到艾芜奉行一生的“早起、务农、疏医、远巫”这“四宝”家风。不远处,麦田与村居接壤,菜地、池塘同家风里的每一个字,都像吐出青幽幽的箴言。
纪念馆内,详细罗列了艾芜的生平事迹和创作历程。从成都九眼桥出发,他徒步一路向南,到达云南、缅甸等地,与赶马人、偷马贼、鸦片私贩,还有抬滑竿的劳力汉朝夕相处,颠沛流离。他同下层人民一起受过剥削,遭到侮辱,却用蘸满浓墨的笔,写下沿途的旖旎风光和风土民情。那次“南行”,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文化苦旅。
美景能让某个地方闻名遐迩,名人也具同样的效应。文化作为一种精神力量,能在人们认识社会和发展社会的过程中,转化为物质力量。对于清流镇而言,艾芜的文字如清流般滋润着子孙后代,其思想也影响着当地民风和人情。如今,当地打造了“艾芜文创园”,复刻他在《南行记》中描绘过的足迹,还建造了郊野人文型的“艾芜耕读公园”,让百姓身临其境理解耕读要义。
泉眼无声惜细流。清流镇水系丰沛,泉眼众多,在北宋时期被称为清渔镇,是四川有史记载的名镇,有诸如黄龙泉、乌木泉、佛陀寺泉等400余口天然泉眼。于是,当地又以黄龙梨园为中心,将艾芜故居、双车坊、爱吾生态源等特色景点有机串联,打造成“泉映梨花”赏花基地,集餐饮休闲、采摘玩乐于一体,每年定期举办梨花节、采摘节等活动。
“雪为天上之雪,梨花乃人间之雪。雪之所少者香,而梨花兼擅其美。”清泉从沃腴的平原涓涓而流,也经梨花盛放的清流镇蜿蜒而淌,亿万梨花如春潮阵阵翻涌,白浪裹着蜜蜂的嗡嗡低吟,溅起缕缕花香,氤氲在艾芜的故乡。
儿子贴近我的左耳:“什么是故乡?”
“故乡,收藏你与世界联系的第一声啼哭,是承载你蹒跚学步的那片土地,是开启你蒙昧混沌的那把钥匙。”四岁的他,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
故乡,在每个人心中,都是一股清流。
有些人,也是这世间的清流,比如艾芜。
“人应该像条河一样,流着,流着,不住地向前流着。”“人也得像河一样,歌着,唱着,笑着,欢乐着,勇敢地走在这条坎坷不平、充满荆棘的路上。”这是艾芜《新春的歌》里的语句,也是他的人生写照。